close

一:深宵怪客 出處:http://www.jyjh.com.cn/jinyong/06/

  「越女採蓮秋水畔,窄袖輕羅,暗露雙金剛。照影摘花花似面,芳心只共絲爭亂,雞尺溪頭風浪晚,霧重煙輕,不見來時伴。隱隱歌聲棹遠,離愁引著江南岸。」

  這一首「蝶戀花」詞,是北宋大詞人歐陽修所作,寫的是越女採蓮的情景,雖只寥寥六十字,但季節、時辰、所在、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、衣著、首飾、心情無一不描繪得歷歷如見,下半闋更是寫景中有敘事,敘事中夾抒情,自近而遠,餘韻不盡,的是大詞人手筆。

  看官,歐陽修在江南為官甚久,是以江南風物,猶如藏之胸中一般。想那江南春日楊柳,初夏櫻桃,確是令人迴腸盪氣,而秋水盈盈之時,小溪中紅裳少女共採蓮子,那情懷更是醉人如酒。

  且說南宋理宗年間,江南湖州有一個小鎮,叫做菱湖。時近中秋,荷葉漸殘,蓮肉飽實,鎮旁小溪之中,有五個少女坐著小船,和歌嘻笑,蕩舟採蓮。這五個少女中有三人是十五六歲上下,另外兩個卻都只有九歲。這兩個幼女是中表之親,表姊姓程,單名一個英字,表妹姓陸,名叫無雙。兩口只相差半截年紀,可是程英秀雅文靜,陸無雙卻是十分的活潑,兩個兒性格截然不同。

  那三個年長少女唱著歌兒,把小舟從荷葉叢中蕩將出來,程英道:「表妹你瞧,這怪老伯伯還在這兒。」說著伸手指向垂柳下的一人。那人滿臉皺紋深陷,卻似個七八十歲的老翁。他所穿的衣服更是奇特,上身套著一隻千穿百孔的麻袋,下身卻穿了一條九成新的錦鍛女褲,褲腳 賌賌荄 邊兒上還繡著一對對的蝴蝶。他右手拿著一個小孩兒玩的搖鼓,不住價咚咚的搖著,雙眼向前呆呆直視。

  陸無雙道:「這瘋子在這兒坐了三天啦,怎麼肚子不餓?」程英道:「唉,別叫他瘋子,他聽見了要生氣的。」陸無雙道:「他生氣那才好看呢。」從小舟中拿起一個蓮蓬,往那怪人頭上擲了過去。

  小舟與那怪客相距約摸八九來丈,陸無雙年紀雖小,手上勁力竟自不弱,這一擲也是極准,程英叫了聲:「表妹!」待要阻止,已然不及,只見那蓮蓬挾著一股勁風,徑往怪客頭上飛去。那怪客頭頸一昂,已咬住蓮蓬。

  他也不伸手去拿,舌頭卷處,咬著蓮蓬大嚼起來。三個少女見他竟不剝出蓮子,也不怕苦澀,就這麼連瓣連衣的吞吃,互相望了幾眼,忍不住格格而笑。

  陸無雙看得有趣,叫道:「再吃一個!」又把一個蓮蓬擲了過去。那怪客口中一個尚未吃完,見又有擲到,咬住半個蓮蓬,在擲來的蓮蓬上一頂。那蓮蓮蓬飛了上去,落將下來,正好頂在他的頭上。他頭髮蓬鬆,那蓮蓬穩穩的、坐著晃也不晃。

  五個少女一齊拍手。陸無雙叫道:「這裡還有。」再是一個蓮蓬擲來。那怪客舌頭一挺,又將這蓮蓬彈了上去,落下時恰好端端正正的頂在先前那蓮蓬之上。這一來,那五個少女更是高興,陸無雙手不停擲,片刻之間,怪客頭上已疊了十多個蓮蓬,堆成二尺來高,碰到了垂下來的柳枝。

  只見他吞完口中蓮蓬,將頭微微一點,一疊蓮蓬中最頂上一個忽地落下。他張口咬住,轉眼間食完,頭頂又落下了一個再吃。程英與陸無雙等看得驚喜交集,把小船劃近,走上岸來。只一盞茶功夫,那怪客吃得頭頂只剩下兩個。

  程英心地仁慈,走近他身邊,拉一拉他衣襟,道:「老伯伯,這樣不好吃的。」從自己袋裡取過一個蓮蓬,擘開蓮房,剝出十幾顆蓮子,再將蓮子外的青皮撕開,取出蓮子中苦味的芯兒,然後遞在怪客手裡。那怪客嚼了幾口,覺得滋味清香鮮美,與适才所吃的大不相同,裂咀向程英一笑,點了點頭。說也奇怪,他頭頂疊置著的兩個蓮蓬只微微一晃、竟不跌落。

  就在此時,忽聽小溪對岸一陣犬吠之聲,夾著許多小兒叫喊吵鬧。程英回過頭去,只見一隻癩皮小狗,夾著尾巴從小橋上逃了過來,後面七八個頑童,拿著竹枝瓦塊在追趕喝打。那小狗本就癩得毛皮剝落,十分難看,給眾頑童一打,更是血跡斑斑。程英平時可憐這小狗,常拿殘菜冷飯喂牠。這時那小狗見到程英,沒命價奔來,躲在她的身後。

  眾頑童追過來還待再打,程英叫道:「喂,別打牠啊,別打!」一個最蠻的頑童罵道:「小妞兒走開,關你什麼事?」伸手往她身上推去。程英身子一側,躲開了他這一推。

  陸無雙站在表妹身邊,見那頑童無禮,乘他一推之勢未收,右足在他小腿上輕輕一勾,左手在他背上一按,那頑童一交摔在地下,跌去了兩顆門牙,痛得大哭起來。

  陸無雙拍手大笑。程英將那頑童扶起,安慰他道:「別哭,疼不疼啊?」見他滿咀鮮血,心下著了慌,取出手帕給他抹血。那頑童一把推開,罵道:「誰要你抹,你這沒爹娘的臭丫頭!」他怕陸無雙動手再打,一邊罵一邊走了開去,待走得遠了,拾起地下磚塊,如雨點般拋打過來。

  程英與陸無雙側身避開,可是那三個年長女伴不會武藝,被頑童的磚瓦擲中幾塊,叫了起來。另有幾塊磚瓦擊中了怪客身上,但他既不惱怒,亦不趨避,磚瓦中身,竟似不覺。旁的頑童瞧得有趣。都拾起身磚瓦紛紛向怪客投擲,陸無雙怒叱一聲,搶上去待要追打,那怪客身子一晃,已攔在她的身前。

  就在此時,他頭頂的兩個蓮蓬一晃落下。他張口伸舌,卷在牙上咬住,運氣一吸,數十枚蓮子都到口中,隨即一噴而出。蓮子本是柔軟之物,可是被那怪客運氣逼噴,打得眾頑童臉上十分疼痛。幾個頑童大聲叫喊,轉身便逃。

  那怪客仰天說道:「跟我來!」說著大踏步向西便走。陸無雙一拉程英的手,道:「表姊,咱們跟他去。」那三個女伴膽小,忙道:「快回家去,別走遠了又惹你姨丈罵。」

  陸無雙扁扁咀扮個鬼臉,見那怪客走得甚快,說道:「你不來算啦。」放脫表姊的手,向前追去。程英與表妹一同去來玩耍,不能撇下她自歸。祇得跟去,那三個女伴雖比她們大了幾歲,但個個怕羞膽怯,祇叫了幾聲,卻見那怪客與程陸二人的身形先後在桑樹叢後隱沒了。

  那怪客走得極快,見程陸二人腳步小跟隨不上,先還停步等了幾次,到後來不耐煩起來,突然轉身,長臂伸處,一手一個,將兩個女孩兒挾在腋下,飛步而行。二人祇覺耳旁風聲颯然,路上的塵土青草不住在眼前移動,顯是那人行走得迅捷異常。

  陸無雙雖然頑皮,這時卻害怕起來,叫道:「放下我,放下我!」那怪客那裡理她,反而走得更加快了。陸無雙昂起頭來,一口在他手掌緣上狠命咬住。她小時所求示遂,或是大人惹惱了她。她都是張口便咬,那知這次卻碰到了釘子。那怪客手上微一運氣,一張手掌登時堅硬如鐵,把陸無雙的牙齒反崩得隱隱生痛,就如咬中了石塊碗片一般。陸無雙年紀幼小,卻是機伶異常,善於見風使舵,當即鬆開牙齒,反而在他掌緣上輕輕撫摸幾下。

  那怪客又奔一陣,將二人放下地來。程英的小臉嚇成慘白,陸無雙卻脹得滿臉面紅,四下一望,原來是個墳場,二人從未來過這荒僻之地,不由得兩個小心兒砰砰亂跳。程英斯斯文文的道:「公公,咱們要回家啦,不跟你玩啦!」

  那怪客兩眼瞪視著她,一言不發。程英見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淒惋,自憐自傷的神色,她雖不懂世事。但出自天性的對他起了同情之心,輕輕道:「要是沒人陪你玩,明天你再到溪邊來,我剝蓮子給你吃。」那怪客歎道:「是啊,四十年啦,四十年來都沒人陪我玩。」突然間目現凶光,厲聲道:「何沅君呢,何沅君是你什麼人?」

  程英見他神色突然兇狠,心裡害怕,低聲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,」那怪人抓住她的手臂,將她身子搖了幾搖,低沉著嗓子道:「何沅君呢?」程英給他嚇得幾欲哭了出來,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,卻始終沒有流下。那怪人咬牙切齒的道:「哭啊,哭啊!你幹麼不哭?哼,你在四十年前就是這樣。你說不是甘心情願的嫁他,那麼為什麼不跟我逃走?你嫌我窮,嫌我生得難看,你要是傷心,為什麼不哭?」

  他狠狠的凝視著程英,但說也奇怪,程英雖然給嚇得臉無人色,但淚水總是沒掉下來。那怪客用力搖晃她身子,程英牙齒咬住嘴唇,心中只說:「我不哭,我不哭!」那怪人道:「哼,你不肯為我掉一滴眼淚,連一滴眼淚也捨不得,我活著還有甚麼用?」猛然放脫程英,雙腿一彎,矮著身子,一頭往身旁一塊墓碑上撞去。

  那墓碑是青石鑿成,牢牢埋在土中。給他猛力一撞,那碑竟從土中飛出,砰的一響,掉在地下。那怪客可也暈了過去,倒在一旁。

  陸無雙叫道:「表姊,快逃。」拉著程英的手轉身便走。程英奔出幾步,一回頭,只見怪客頭上泊泊冒血。她心中不忍,道:「這老伯伯別撞死啦,瞧瞧他去。」陸無雙道:

  「死了,那不成了鬼麼?」程英吃了一驚,既怕成鬼,又怕他忽然醒轉,再抓住自己說些古裡古怪,教人一句也不懂的瘋話,可是他滿臉是血,實在可憐,自己安慰自己:「怪公公不是鬼,我不怕,他不會再抓我。」當即一步一步的走近,叫道:「公公,你痛麼?」

  那怪客呻吟了一聲,卻不回答。程英的膽子大了一些,取出手帕給他按住傷口。但他這一撞之勢極是猛惡,頭上傷得好生厲害,轉瞬之間,一條手帕就給鮮血浸透。程英想了一想,用牙咬住衣衫的前襟,右手用力,嗤的一聲,撕了下來,又按在手帕之上,陸無雙道:「你怎麼啦,回家給爹爹知道,又要罵你啦。」程英道:「他總是要罵的,那有什麼法子。」

  她用左手緊緊抹住傷口,鮮血不再流出,過了一會,怪客微睜眼,見程英坐在身旁,歎道:「你又救我作甚?還不如讓我死了乾淨。」程英見他醒轉,很是高興,柔聲道:「你頭上痛不痛?」那怪客搖搖頭,淒然道:「頭上不痛,心裡痛。」當下也不多問,又撕下一塊,給他包紮好了。

  那怪客歎了口氣,站起身來,道:「你是永遠不肯再見我的了,那麼咱們就這麼分手麼?你一滴眼淚水也不肯為我流麼?」程英聽他這話說得傷心欲絕,又見他一張醜臉雖然鮮血班班,極是難看,但眼中卻充滿了求懇之色,不禁心中一酸,兩道淚水奪眶而出,從面頰上滾了下來。

  程英見他哭得心酸,眼淚更如珍珠斷線般從臉頰上滾將下來,輕輕伸手雙手。摟住了他的脖子,忽覺這醜陃的怪客竟是自己最親最近之人一般。陸無雙見他們莫名其妙的摟著痛哭,一股笑意竟從心底直透上來,再也忍耐不住,張膽哈哈大笑。

  那怪客聽到笑聲,突然放開程英,奔到陸無雙身前,瞪了她兩眼,仰天歎道:「是啊,你又憐惜我,又整日價譏笑我,我給你折磨得好苦。」說了這幾句話,忽然想起一事,低頭細細望望陸無雙,又望望程英,道:「不,不,你不是她,你還是個小娃娃。何沅君是你們的什麼人?為什麼你們這般像她。」

  程英與陸無雙年紀相若,但不僅一靜一動,性情截然相反,面貌亦完全不同。程英是鵝蛋臉兒,肉色晶瑩潔白。陸無雙卻是瓜子臉,皮膚微黑,她年紀雖小了半歲,但身裁苗條,反比表姊為高。她聽怪客這般問,答道:「我不知你問的是誰,不過我和表姊一點兒也不像,怎麼會都像一個人?」那怪客又細細瞧瞧兩人幾眼,猛地伸手在自己頭上擊了一記,道:「我真糊塗,你姓陸,是不是?」陸無雙道:「是啊,你怎麼知道?」那怪客不答,又問:「你祖父是不是叫陸展元?」陸無雙點頭道:「是啊。」

  那怪客沉吟半晌,忽地雙手扶著程英腋下,將她舉在半空,柔聲道:「好娃娃,你姓甚麼?你叫陸展元作甚麼?」程英這時心中已全無害怕,答道:「我姓程,我外公姓陸,我媽媽也姓陸。」那怪客道:「對啦,對啦,陸展元與沅君生了一兒一女。」指著陸無雙道:「他們生的兒子是你爹爹。」將程英放在地下,道:「女兒就是你媽媽啦。怪不得你們倆都像了沅君的一半,一個文靜,一個頑皮,一個仁慈,一個狠心。」

  程英不知外婆名叫何沅君,在她小心兒中,外婆就是外婆,陸無雙也不知祖母的姓名。兩人怔怔的望著那怪客,心中隱隱約約的覺到,此人與自己上代必有極大的關連。

  那怪客向程英道:「你外公呢,你帶我去瞧瞧他,好不好?」程英道:「我外公不在了。」那怪客一怔,道:「不在了?怎麼不在了,我們約好後日要相會的啊。」程英道:

  「我外公死了好幾個月啦,你瞧,我們不都帶著孝麼?」怪客見兩人小辮兒上都縛著白頭繩,心中說不出的悵惘,自言自語:「他逼我穿了四十年的女人褲子,就這麼撒手一走,甚麼都不管了。哼哼,我這四十年的潛心苦學,原來都是白費。」說著仰天哈哈大笑。

  那笑聲遠遠傳了出去,笑聲之中竟是充滿哀愁憤懣,殊無歡樂之意。此時天色向晚,綠楊青草之間,已籠上 馬英九 了淡淡的煙霧。陸無雙有些害怕,拉拉表姊的衣袖,道:「表姊,咱們回去吧。」那怪客忽道:「那麼沅君一定很傷心很寂寞。喂,好娃娃,你帶我瞧你外婆去。」程英道:「不在了,我外婆也不在了。」

  那怪客縱身躍起,竟有一丈來高,叫聲如雷,猛喝:「你這話是真是假?你外婆呢?」程英臉色更是蒼白,顫聲道:「我外婆不在啦,外婆同外公一齊死的。公公,你別嚇我,我怕!」那怪客搥胸大叫:「她死了,她死了。不會的,她還沒見我面,和我別過,她決不能死。她答應過我,一定要和我再見上一面。」

  那怪客又叫又跳,勢如瘋虎,突然橫掃一腿,喀的一聲響亮,將一株毛粟樹踢得斷成兩截。她本就癡癡癲癲,這時發起瘋來,更是不可收拾。程英和陸無雙手拉著手,退得遠遠的,那敢近前,只見他忽地抱住一株柳樹,用力搖晃。那柳樹幹粗枝密,怪客力氣雖大,卻那裡拔得它起?那怪客高聲大叫:「你親口答應的,難道就忘了嗎?你說一定要和我再見一面。」喊到後來,聲音大是嘶啞。

  只見他慢慢蹲下身子,雙手運勁,頭上熱氣緩緩冒起,有如蒸籠,手臂上肌肉虯結,弓身拔背,猛喊一聲:「起!」那柳樹始終未能拔起,可是喀喇一下巨響,竟爾從中斷為兩截。

  那怪客抱著半截柳樹發了一陣呆,輕聲道:「死了,死了!」一揮一擲,那柳樹遠遠飛了出去,有如在半空張了一柄大傘。他神色轉和,走到程陸二人面前,微笑道:「我嚇怕了你們,公公不好。你外公外婆的墳在那裡?帶我去瞧瞧。」陸無雙握著表姊的手微一用力,示意她別說,但程英心中對那怪客滿是憐惜之情,當下手指遠處兩株高聳的古槐,道:「就在這雙槐下麵。」

  那怪客長臂一伸,又將兩人挾在腋下,飛步往雙槐樹奔去。他急沖直行,遇到小溪阻路,一縱即過。陸無雙的父母武藝均高,這兩個表姊妹平時常見他們習練輕功,互相追逐,心中好生佩服,可是這怪客腋下雖然夾了兩個孩子,奔跑之速,仍是遠過陸無雙的父母。

  片刻之間,三人已到了雙槐之旁。那怪客放下兩人,奔到槐樹下的墳前,只見雙墳並列,每一座墳前都立著一塊碑,碑石與凹字中的朱漆都尚新鮮,墳上長的野草亦是疏疏落落,顯是新葬未久。那怪客淚眼模糊,望著兩塊石碑,但見一塊碑上寫著「先考陸公展元之墓」,另一碑上赫然是「先妣陸母何夫人之墓。」

  那怪客呆立在墓前,眼睛一花,兩塊石碑幻成了兩個人影。一個是拈花微笑,明眸流盼的美貌少女,另一個卻是長身玉立,神情瀟灑的風流少年,那怪客睜眼罵道:「好啊,這條女褲還給你。」左掌一揚,欺身直過,猛往那少年胸口打去,拍的一聲,石屑紛飛,原來這一掌擊中了石碑,那少年的身影卻隱沒不見了。怪客大怒,罵道:「你逃到那裡去?」右掌隨著擊出,這次是一掌雙發,拍拍兩響,都擊在碑上,石碑竟被打落了一角,實見掌力驚人。

  他愈打愈怒,掌力也愈來愈是淩厲,打到九掌時,雙掌齊出,砰的一響,石碑從中斷截。他哈哈大笑,叫道:「你給我打死了,我還穿女人褲子幹麼?」說著伸手將身上繡花女褲撕得粉碎,把碎片都投在墳上,露出原本穿在女褲下麵的一條粗麻布短褲。

  他正自縱聲大笑,笑聲忽爾中止,呆了一呆,叫道:「我非見你的面不可,我非見你的面不可。」雙手一探,十根手指如錐子般插入了何沅君的墳土之中,待得手臂縮回,已將墳土抓起了兩大塊。只見他兩隻手掌有如鐵鏟,將墳土一大塊一大塊的鏟起,眼見就要鏟到棺木。

  程陸二女嚇得臉無人色,不約而同的轉身便逃。那怪客一心挖墳,全沒留意。二人急奔一陣,直到轉了幾個彎,不見怪客追來,這才稍稍放心。二人不識途徑,沿路向鄉人打聽,直到天色大黑,方進陸家莊大門。

  陸無雙張口直嚷:「不好啦,不好啦!爸爸,媽媽快來,有人要挖奶奶的墳!」飛跑著闖進大廳,只見父親陸立鼎正陪著三個陌生客人說話。

  陸無雙的父親名叫陸立鼎,內外功夫俱有極高的造詣,只是他父母對他自幼嚴加管束,不許他在江湖上行走一步,是以武藝高強,武林中卻沒半點名頭。他心中雖是鬱鬱不樂,但父母雖違,竟把一副大好身手,埋沒在這江南小鎮之中。這一日正在廳中閑坐,思念故世了的父母,忽然門外馬蹄聲響,三乘馬急馳而來,有人高聲大叫:「晚輩拜見陸老前輩。」

  江南水港交錯,道路狹窄,自來少人乘馬。陸立鼎聽到馬蹄之聲,心中已是一動,接著聽到叫喚,急忙迎了出去,只見三個青衣大漢,滿身塵土,站在門外。那三人見陸立鼎出來,搶上行禮,說道:「晚輩遠道而來,有事求見陸前輩。」陸立鼎眼圈一紅,道:「先嚴不幸已在三月前見背。請教三位尊姓。」那三人臉上神色本就甚是惶急,聽了此言,更是臉如土色,面面相覷,說不出話來。

  陸立鼎道:「不知三位見訪先嚴,有何貴幹?」三人仍是不答,一人歎道:「罷了,罷了。咱們認命吧!」三人一齊向陸立鼎一揖,轉身就要上馬。內中一人忽道:「陸老英雄仙逝,咱們到靈前一拜。」陸立鼎道:「不敢!」那人道:「晚輩之禮,該是盡的。」

  陸立鼎拱手道:「如此請進。」

  三人撲了撲身上塵土,隨著陸立鼎走到後廳,向陸展元夫婦的靈位磕頭。陸立鼎跪在靈座旁還磕,以盡孝子之禮。那第三人叩拜已畢,站起身來時,不禁失聲而哭,流下淚來。他這一哭觸動陸立鼎的心事,更是放聲大哭。

  三個大漢中那身材肥矮的人勸道:「朱賢弟,告辭主人走吧。」那姓朱的擦了擦眼淚,向陸立鼎作了一揖,道:「陸兄請了,在下告辭!」陸立鼎強忍眼淚,道:「請前廳奉茶。」那三人齊道:「不敢打擾!」轉身而出。陸立鼎見三人步履矯健,都是身有武功之人,但不知匆匆而來,又匆匆而去,卻是為了何事,當下不便再問,只得送出門去。

  三人走出大門,向陸立鼎抱拳說了聲:「請!」一齊翻身上馬,那姓朱的上馬時身臂揚起略高,袖子翻了上去,露出半條肩膀全成殷紅之色。陸立鼎吃了一驚,眼見前二人縱馬已行,當即飛身一躍,落在馬前。兩匹馬受驚,急嘶一聲,人立起來。幸而那二人馬上功夫極是了得,腿夾馬腹,並未墮鞍。陸立鼎道:「這位朱兄可是中了赤練神掌麼?」

  那三人聽了「赤練神掌」四字,又見陸立鼎身手了得,一齊滾下馬鞍,拜伏在地,說道:「小人有眼不識泰山,請陸大俠救命。」陸立鼎道:「不敢當。」急忙伸手扶起,道:「請入內說話。」

  陸立鼎請三客坐下,待要出言相詢,卻見女兒大叫大嚷的奔進廳來。他沒聽清楚女兒的叫嚷,眉頭一皺,喝道:「沒規矩的丫頭,吵什麼,快到媽媽那裡去。」陸無雙叫道:

  「爸爸,那個人在挖奶奶的墳。」陸立鼎一驚,站起身來,喝道:「胡說!」這時程英也走了進來,道:「姨丈,是真的啊。」

  陸立鼎知道自己女兒刁鑽頑皮,精靈古怪,但程英卻從不說謊,問道:「什麼事?」

  陸無雙咭咭喀喀,將适才的事說了一遍,陸立鼎又驚又怒,不待她說完,從壁上摘下單刀,向三客叫聲:「少陪!」朝父母墳上急奔而去。那三客隨後跟來。奔到墳前,陸立鼎只叫得一聲苦,險些暈倒,原來不但父母的墳墓已被刨破,連二人的棺木也都打開了。

二:赤鍊神掌 出處:http://www.jyjh.com.cn/jinyong/06/

棺中屍首卻已影蹤全無,屍身旁的石灰、紙筋、棉墊等亦已淩亂不堪。
  陸立鼎定了定神,只見兩具棺木的蓋上留著一個個五指深陷的爪痕,顯是那盜屍惡賊硬生生用指力撬開棺蓋。這兩具棺材都用上好的楠木所造,既用筍頭,又有鐵釘,堅牢之極,他竟能以空手撬開,那人武功之強,實已到了駭人聽聞之境。陸立鼎百感交集,既悲且憤,又驚又疑,剛才沒聽完女兒之言,不知這惡賊與父母有何深仇大怨,在他們既死之後尚來毀屍洩憤?
  他在墓前呆立半晌,立即提刀就追,但只奔出數步,心想:「這惡賊逃往何處去了?」低頭在墳旁四下查看,竟無絲毫蹤跡,心下更是奇怪,尋思:「他一人挾著我父母的遺體而行,輕功再好。也必留下痕跡,怎麼連足印也沒一個?」他平時為人謹重,但遭此大變,方寸已亂,顧不得詳查細察,沿大路追了下去。那三條大漢怕他有失,隨後跟去。
  陸立鼎展開輕功,跑得疾逾奔馬,那三人如何跟隨得上?片刻之間,已失了他的蹤影。陸立鼎四下兜了幾個圈子,天色早已全黑,他回到墳邊,見三客站在墳旁相候。陸立鼎撲在墳前,抱著母親的棺木放聲大哭。
  那三客待他哭了一陣,勸道:「陸爺,請稍釋孝思。此事的端倪,咱們許能知道一些。」陸立鼎雙目圓睜,叫道:「那盜屍惡賊是誰?他在那裡?快說。」三客中一人說道:
  「這件事說來話長,陸爺此時急也無用,咱們且到尊府,共商對策。」陸立鼎心想此言合理,抱拳道:「小可情急之下,多有失禮。」三客道:「陸爺說那裡話來。」
  當下四人一齊回到陸立鼎莊中,分賓主坐下。陸立鼎向客人敬了一杯茶,不及請問姓名,當即進入內堂告知夫人。那知夫人已聽女兒說起,仗劍出去追賊未歸。陸立鼎又平添一番心事,只得回到廳上,與三客敘話。
  那三客自通姓名,原來都是山東濟南府安遠鏢局的鏢客,一個姓龍,一個姓蘇,另一個姓朱。陸立鼎聽說他們是鏢局子的鏢客,心中不快,神色登時冷淡,冷冷的道:「在下向來不與鏢局的朋友們交往,三位見訪,不知有何貴幹?」三人互相望了一眼,突然站起身來,一齊跪下,叫道:「請陸爺救命。」
  陸立鼎心中已琢磨到幾分,淡然道:「三位請起來好說話。不知朱爺怎生中了赤練神掌?」龍鏢頭與蘇鏢頭齊道:「咱哥兒倆也都中了。」一面站起身來,一面捋起衣袖,只見四隻手臂都是殷紅如血,十分怕人。
  陸立鼎吃了一驚,沉吟道:「三個人一齊中?下手的人是誰?你們又怎知先父能救?」
  龍鏢頭道:「七天之前,咱們三個保了一趟鏢從山東到福建,經過揚州,道上行得熱了,鏢車在一座涼亭中歇一會兒。咱三個都說且喜路上平靖無事,也沒聽到甚麼消息,瞧來這趟鏢能夠平安到達。」說話之間忽然大道上一匹花驢快步跑來,驢上騎的是一個穿杏黃衫的中年道姑。她下驢走進涼亭,到施茶桶去搯茶喝。也是朱賢弟少年好事,見她生得白淨,向她笑笑,做個眼色。那道姑也回報一笑。朱賢弟道她有心,走上前去摸摸她的衣衫,笑道:『獨個兒走道,不怕強盜擄了你去做押寨夫人麼?』那道姑笑道:『我不怕強盜,就怕鏢客。』說著回手在他肩頭輕輕一拍,朱賢弟突如電震,不由得全身發抖,牙齒相撞,格格作響。「陸立鼎向朱鏢頭橫了一眼,心道:「這叫做咎由自取,這女魔頭也冒犯得的。」那龍鏢頭又道:「我和蘇賢弟一見,都是大吃一驚。我搶上去扶住朱賢弟,蘇賢弟卻伸手揪那道姑,喝道:『你使甚麼邪法?』那道姑微微一笑,在我和蘇賢弟的肩頭都拍了一掌。我登時全身有如烈火焚燒,炙熱難當,但立即有如跌進了冰窖,忍不住的發抖。
  「鏢行的趟子手,夥計們個個驚得呆了,那敢上前?那道姑笑道:『這樣的功夫,也插起鏢旗到江湖上丟人現眼,可算得大膽。若不是瞧你們這三張厚臉皮的份上,再要拍上幾掌。』「我想一掌已抵不起,再拍上幾掌,那裡還有命在?那道姑笑道:「你們服了我麼?還敢在道上耀武揚威麼?」我連說:「服了!不敢了!」那道姑倒轉拂塵,用那拂塵之柄在我後頸擊了一下,我不再發冷,雖然身上仍是又酸又癢,可比先前好過得多了。我忙抱拳道:「咱們有眼不識泰山,得罪了仙姑。但求仙姑不計小人之過,也饒了我這兩個不成人的兄弟。」
  「那道姑笑道:『我師父當年只教了我打人的法兒,可沒教救人的本事。适才你們中了我這一掌,若是你們身子硬朗,許能挺得十天十晚。待得紅氣透到指頭胸膛,那就回姥姥家去吧!』說著低頭一笑,用拂塵拂了拂身上的塵土,出涼亭便去牽那花驢。我這一驚非同小可,旁人聽著或許不信,可是我身受她一掌之苦,那敢怠慢?當下顧不(原文:出處:http://www.jyjh.com.cn/jinyong/06/)得甚麼鏢頭身份,甚麼惹人恥笑,奔上去跪在她的面前,叫道:『務請仙姑高抬貴手,相救則個。』
  「陸立鼎聽到這裡,眉頭微微一皺。龍鏢頭知他嫌自己過於膿包,道:「陸爺,咱們是來求你相救,當時怎麼便怎麼說,不敢絲毫隱瞞。」陸立鼎道:「是了,請說下去。」龍鏢頭道:「那道姑只是微笑,過了半晌才道:『好吧,我指點你一條路子,他肯不肯救,瞧你的造化。你們趕到湖州府菱湖鎮,去求陸展元陸老英雄。當世之間,只有他一人能治此傷。你跟他說,我日內就去找他!』「陸立鼎心頭一驚,脫口叫道:「難道先嚴先慈遺體被盜,竟與此人有關不成?這……這可難了。」龍鏢頭道:「在下也這麼想。當時聽了她話後,我還想懇求,她道:『此去湖州路程不近,你還要延挨時刻麼?』說完這話,也不見她提足跨腿,不知如何,身子一起,已跨在花驢背上。那花驢後腿一登,篤篤篤,腳步細碎,箭也似的去了。我呆了一陣,眼見蘇朱兩位賢弟還在發抖,只得扶他們上了鏢車。
  「一到鎮上,我即刻去請教當地的名醫,可是那醫生如何治得?解衣一看,咱三個肩頭都留下一個殷紅如血的掌印。到第二天早晨,兩個兄弟發抖是止往了,可是那掌印卻漸漸大了起來,我想起那道姑之言,待得紅氣透到指尖胸膛,三條命兒就算完事,當下也不理會鏢車,連日連晚趕來,那知陸老英雄竟不幸仙逝了。也是在下十分糊塗,只記著那道姑『當世只陸老英雄一人能治』的話,沒想到陸爺家學淵源,竟成了咱們哥兒三個救命恩人。」
  他閱歷豐富,口齒利便,陸立鼎還沒答應救治,已稱他為「救命恩人」,好教他無推辭餘地。陸立鼎微微一笑道:「在下自幼秉承庭訓,不敢涉足江湖。三位不知賤名,那也難怪。」他言語謙虛,其實心中極是自負,說著緩緩抬起頭來,鬥然一驚,叫道:「甚麼?」燭光下只見對面白牆上清清楚楚列著九個血手印。
  四人望著那九個血手印,宛如著邪中魔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安遠鏢局的三個鏢頭並不知血手印的來歷,但見陸立鼎神色大變,不由自主的感到這血手印必定關係不淺。那九個手印排列在靠近屋頂的白牆之上,最上兩個並列,中間兩個並列,下面又是兩個並列,最下麵稍稍遠離,再並列著三個。即是最下三個,離地也有一丈來高,若非乘梯上去,絕難印得如此整齊清晰。
  陸立鼎喃喃自語:「這魔頭,這魔頭她找上我幹甚麼?」那朱鏢頭人最性急,問道:
  「陸爺,這九個手印是甚麼意思?」陸立鼎心中有事,又記掛著妻子,不去理他,徑行走出大門,祇見妻子陸大娘一手攜著程英,一手攜著陸無雙,急步回來,見到丈夫,搖了搖頭。
  陸立鼎怕妻子擔心,不說牆上血印之事,陪著她從旁廊回到內房,將三個鏢頭中了赤練神掌前來求救之事說了。陸大娘道:「立鼎,咱們今晚別在這住,好不好?」陸立鼎問道:「為甚麼?」陸大娘叫程英與陸無雙出房,關上了房門,低聲道:「今日之事,甚是蹊蹺,咱們莊上已是雞犬不留。」陸立鼎嚇了一跳,忙道:「甚麼?」陸大娘道:「莊上三條看門狗,四隻貓兒,後槽的七口豬,十幾隻鴨子,二十幾隻雞,盡數死了。」
  她這番話還沒說完,陸立鼎急步奔向後院,只見男僕根生拉長了臉,叫聲道:「少爺!」險險哭了出來。陸立鼎見地下貓狗雞鴨排了一列,只只肚腹朝天,直僵僵的動也不動,問道:「怎麼死的?」根生急得話也說不清楚,結結巴巴的道:「少爺和少奶奶剛才出去,我在後院劈柴,劈了一陣,總覺得靜悄悄的雞犬無聲,有些兒不對,可又說不上是甚麼。過了一會兒,天黑下來啦,公雞母雞該要回窩,我回到院子裡一看,嘿,全都死啦。
  我急得很,奔到後槽去拿雞瘟藥,那知道大大小小七口豬也全瘟死啦…還有…」
  他還待再說下去,陸立鼎揮揮手叫他住口,俯身瞧了瞧愛犬阿花,只見牠頭骨碎裂,那裡是發瘟?只是牠頭骨碎成極細的一片片,既不是用掌力震碎,亦非由棍棒之類硬物所擊,倒像是用細棒挨次慢慢打碎一般,可天下又焉有此理?陸立鼎微一沉吟,猛然想起龍鏢頭所說,那道姑手中拿著一柄拂塵,這些雞犬豬貓,定是斃於她拂塵之下了。但拂塵柔軟之物,她一揮立斃豬狗,只只頭骨被擊得如此細碎,此人內力強,真算得是深不可測。
  他喃喃自語:「雞犬不留,雞犬不留!」心想:「我自來不闖江湖,怎能與她結下仇怨?此人忽然下這毒手,定是沖著我爹娘來了。」當下走到廳上,向三個鏢客說道:「非是兄弟不肯款留三位,實因捨下眼前就是一場大禍,只得請三位兄台急速離去。」三人本道他已答允救命,鬥然聽他出言逐客,不禁焦急萬分,一齊站起身來,道:「陸爺…陸爺…你…」三個人心中焦急,把言語都擠上住了,竟然說不明白。
  陸立鼎眉頭一皺,奔進書房,取出二十七枚金針,每枚均長九寸九分,回到廳上,隔著衣衫就把二十七枚盡數插在三人身上,每人身上插了九枚,體外只露出寸許長的一截。
  他手法迅捷之極,一刺一針,直沒入體內要穴,三個鏢客還未明白,二十七枚金針早已插完。說也奇怪,雖然每枚金針都沒入體內七八寸深,但因這些穴道中均無知覺,是以絲毫不覺疼痛。
  陸立鼎道:「三位且到隱僻之處找個農家住下,三日之後再來舍間。那時若是兄弟命兒還在,再替三位醫治。」
  三個鏢頭聞言不禁大驚,道:「陸爺有甚麼大禍?」陸立鼎不耐煩跟他們多言,道:「三位身中赤練神掌,原是十天毒發而亡。現下我替三位刺了金針,能將毒性阻住,一時之間紅氣不致蔓延。三日後我再設法施救,尚不為遲。」朱鏢頭道:「若是三天之後陸爺有甚不測,那便怎地?」陸立鼎雙眼一翻,冷然道:「當世除我之外,無人能治神掌之毒。我若死了,三位也就陪陪兄弟吧。」龍蘇兩人欲待善言相懇,求他即日施救,但還未開言,陸立鼎已道:「你們還待怎地?找上我的不是旁人,就是那個道姑。她眼下就要到這兒了。」
  三個鏢頭一聽,嚇得魂飛魄散,那敢再有片刻逗留,抱拳為禮,別過陸立鼎去了。
  陸立鼎也不送客,坐在椅中,望著牆上的九個血手印呆呆出神,忽然背後腳步細碎,一雙柔軟的小手幪住了他的雙眼,有人說道:「爹爹,你猜我是誰?」這是陸無雙自小與父親玩慣了的玩意,她三歲時伸手幪住父親雙目,說:「爹爹,你猜我是誰?」被父母大笑了一場,自此而後,每當父親悶悶不樂,她總是使這法兒引他高興,陸立鼎縱在盛怒之下,被愛女這麼一逗,他必怒氣盡消,那知這次他卻再無心思與女兒戲耍,拂開她的雙手,道:「爹爹沒空,你到裡面玩去!」
  陸無雙一呆,她自小得父母愛寵,難得見他如此不理睬自己,小嘴一撅,要待撒嬌,跟父親不依,只見男僕阿根匆匆進來,垂手稟道:「少爺,外面來了客人。」依江南規矩,陸立鼎是一家之主,阿根稱他「老爺」才是,但老主人陸展元逝世未久,阿根一時改不過口來,仍是照舊時稱呼。
  陸立鼎揮手道:「你說我不在家。」阿根道:「少爺,那大娘不是要見你,是過路人借宿一晚。」陸立鼎驚道:「甚麼?是娘們?」阿根道:「是啊,那大娘還帶了兩個孩子,長得怪俊的。」陸立鼎聽說那女客帶著孩子,稍稍放心,道:「她不是道姑?」阿根搖頭道:「不是。穿得乾乾淨淨的,瞧上去倒是好人家的大娘。」陸立鼎道:「好吧,你招呼她到客房安息,飯菜相待就是。」阿根答應著去了。陸無雙道:「我也瞧去。」隨後奔出。
  陸立鼎站起身來,正要入內與娘子商議如何應敵,陸大娘已走到廳上,皺眉道:「兩個孩子送到那裡去躲避?」陸立鼎指著牆上血印道:「兩個孩子也在數內,這魔頭既按下了血手印,天涯海角也躲避不了。」陸大娘望著白牆,似乎那九個手印越來越大,越來越紅,竟要從牆上撲將下來,擊她一下,不禁「啊」的叫了一聲,抓住椅背,道:「為甚麼九個手印。咱們家裡可只有七口。」
  她兩句話出口,手足酸軟,怔怔的望著丈夫,竟要流下淚來。陸立鼎伸手扶住她臂膀,道:「娘子,事到臨頭,咱們也不必害怕。上面這兩個手印,是要取爹爹和娘的性命,下面兩個自然是打在你我身上了。第三排的兩個,是對付無雙和小英。最後三個,打的是阿根和兩名婢女,嘿嘿,這才叫做血濺滿門,雞犬不留啊。」陸大娘打個寒噤,道:「爹爹和娘?」陸立鼎道:「我也不知道這魔頭跟爹爹和娘有甚麼大仇,咱爹娘死了,她仍要派人從墳中掘出他們遺體,每人打上一掌,方算報了怨仇。」陸大娘道:「你說那瘋子是她派來的?」陸立鼎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夫婦倆說到此處,阿根突然怒氣衝衝的走進廳來,說道:「這種玩笑也開得的?那還成甚麼話?少爺,少奶奶,咱們大門給人在外邊頂住啦,說甚麼也推不開。」陸氏夫婦臉上登時變色,雙雙搶出大廳。
  兩人並肩向外,奔向大門,只見兩扇黑漆厚門緊緊閉著。陸立鼎雙手齊出,抓住門環向內一拉,但聽格支格支兩聲響亮,大門晃了一晃,竟然拉之不動,陸夫人作個手勢,但聽格支格支兩聲響亮,大門晃了一晃,竟然拉之不動。陸夫人作個手勢,一躍上了牆頭,卻見門外靜悄悄的並無人影。她揮劍護身,躍到門外,不禁柳眉豎起,罵道:「這也未免欺人太甚!」原來大門上被人橫著釘了兩個鐵條,竟然將門封了。鐵條懸了一塊喪家用的麻布,布上斑斑點點,盡是血跡,看來不禁驚心動魄。
  這時陸立鼎也已翻牆出外,見了鐵條麻布,心知敵人越逼越緊,不出兩個時辰,那魔頭就要到來大施殺手。他呆立片刻,憤怒漸減,說道:「娘子,陸家滿門今日若是難逃一死,也讓咱們死得不墮了爹娘的威名。」陸大娘心中一酸,道:「大哥說得是。」
  二人越牆回廳,走到後院,忽聽得東邊壁上喀的一響,高處有人。陸立鼎搶上一步,擋在妻子身前,抬頭看時,卻見牆頭上坐著一個男孩,頭上紮著兩根小辮兒,伸手去摘一朵淩霄花。又聽牆腳邊有人叫道:「小心啦,莫掉下來。」原來程英,陸無雙和另一個男孩守在牆邊花叢之後。陸立鼎心道:「這兩個孩兒想是來借宿的了,怎麼如此頑皮?」
  牆頭那男孩摘了一朵花兒,陸無雙叫道:「給我,給我!」那男孩一笑,卻向程英擲去,程英伸手接住,遞給表妹,陸無雙心頭惱了,拿過花兒丟在地下,踏了幾腳,嗔道:
  「希罕麼?我才不要呢?」
  陸氏夫婦見四個孩兒玩得起勁,全不知一場血腥大禍已籠罩在本宅之上,歎了口氣,走進房中。
  程英見陸無雙踏壞花朵,道:「表妹,你又生甚麼氣啦?」陸無雙小咀一撅,道:「我不要他的,我自己采。」說著右足一點,身子躍起,已抓住一根爬在牆上的長春藤,這麼一借力,左手在牆上一按,又躍高數尺,徑往一株銀桂樹的枝幹上竄去。牆頭那男孩拍手喝采,叫道:「到這裡來!」陸無雙雙手拉著桂花樹枝,在空中翻了兩個筋斗,突然身子淩空,往牆頭撲了過去。
  以她的輕功造詣而言,這一撲實是大為行險僥倖,只是她氣惱那男孩把花朵拋給表姊,不給自己,也是女孩兒家好勝心切,竟不顧危險的從空中飛躍過去。那男孩吃了一驚,叫道:「留神!」伸手相接。他若不伸出手去,陸無雙原可攀到牆頭,但在半空中見到男孩要來相拉,叱道:「讓開!」身子一側,要避開他雙手。想那空中轉身之技是極上乘的輕功,她雖曾見父母使過,自己可從宋習練,這一轉身,手指已夠不上牆頭,驚叫一聲「啊喲」,身子直墮下來。
  牆腳下那男孩見她跌落,飛步過來,伸手抱她。但牆高數丈,陸無雙身子雖輕,這一跌下來力道可仍是極為厲害,那男孩一把住了她腰身,兩人重重的一齊摔倒。祇聽喀格兩響,陸無雙雙左腿腿骨斷折,那男孩的額角撞在一塊尖石之上,登時鮮血噴了出來。
  程英與另一個男孩見闖了大禍,急忙上前相扶。只見那男孩慢慢站起身來,按住額上創口,陸無雙卻已暈了過去。程英抱住表妹,大叫:「姨丈,阿姨,快來!」
  陸大娘聽得叫聲,從房中奔出,猛覺頭頂風聲勁急,一件重物擲了下來。陸大娘閃身避過,原來擲下來的竟是一個死人。她不及回身取兵刃,一躍上屋,人未站定,又是兩具屍體迎面擲到,陸大娘一彎腰,只覺雙膝一麻,站立不定,竟從屋瓦上摔下天井。
  陸立鼎聞聲,也不及繞過桌子,飛起左腿將廳上方桌踢開,見陸大娘正從屋頂掉下,當即橫竄出去,這是他苦練數十年的「蜻蜒三抄手」絕技,雖與娘子相距三丈,但橫撲而前,如箭般激射過去,手掌搭上娘子背心。陸大娘被他這一托,身子拋高丈許,待得二次跌落,陸立鼎已雙足站定,輕輕接住,將她放在地下。
  他不及細問娘子傷勢,一瞥之下見她尚無大礙,立即縱身上屋,遊目四望,但見眉月在天,微風動樹,卻無半個人影。陸立鼎展開輕身功夫,倏忽之間已在莊前莊後兜了一個圈子,心想:「這魔頭既不肯在此時相見,我再找也是枉然。」當下縱身一躍,從天井翻回庭中。
  只見一個中年婦人正抱著陸無雙與那男孩回到廳中,她不替孩子止血,卻先給陸無雙接續斷了的腿骨。陸立鼎先前還道女兒已遭毒手,見她只折斷腿骨,稍微放心,問娘子道:「你不礙事麼?」陸大娘搖搖頭,撕下衣襟,給那男孩頭上包紮。想過去看女兒腿傷,不意只一邁步,腿上一疼,竟自跌倒。
  那婦人在陸無雙斷腿內側的「白海穴」與膝後「委中穴」各點一指,止住她的疼痛,雙手持定斷腿兩邊,待要接骨。陸立鼎見她出手俐落,點穴功夫更是非大名家莫辦,心中疑雲大起,叫道:「大娘是誰?光臨捨下有何指教?」
  那婦人全神灌注的要替陸無雙接骨,對他的問話不加理會。陸立鼎見她左手拿住女兒小腿,右手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子,緩緩的點將下去,這正是自己父親曾說過生平第一大對頭的絕技「一陽指」手法,當下更無懷疑,雙掌一併,猛往她後心擊去。那婦人聽到背後風聲勁急,右手仍點向陸無雙的「白海穴」,左手反掌拍出,與陸立鼎雙掌一抵。陸立鼎只覺一股大力推來,胸口一熱,倒退兩步。
  那婦人只因拍出這一掌,沒將陸無雙小腿拿住,她食指點到陸無雙用力一扭,喀的一聲,斷骨處又自錯開,大叫一聲,二次昏暈。
  就在此時,屋頂上一人哈哈一笑,說道:「但要陸家滿門九口性命,餘人快快出去。」說話的卻是女子口音。陸立鼎抬起頭來,只見屋簷上站著一個道姑,月光淡淡的映在她臉上,顯得正當妙齡,約摸十八九歲年紀,膚色白潤,英氣逼人,背上插著雙劍,血紅的劍條在風中獵獵作響,陸立鼎心想:「那魔頭數十年前即已名振江湖,決不能如此年輕。」當下朗聲叫道:「在下就是陸立鼎,道友是赤練島來的麼?」
  那道姑嘴角一歪,說道:「你知道就好啦!你把你妻子、女兒、婢僕盡數殺了,然後自盡,免得我多費一番手腳。」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,不徐不疾,竟是將陸立鼎半點沒放在裡。他在江湖上雖無名頭,究竟是一代大俠之子,那裡忍得下這口氣去,眼見那道姑兩隻腳一半踏在屋簷之外,身子搖搖晃晃,似乎被風一吹即要跌下,顯然是在露一手「風擺楊柳」的上乘輕功,當下縱身躍上,喝道:「那也先得瞧瞧你的手段。」
  那道姑理也不理,待他右足剛要踏上屋簷,身子尚自淩空之際,突然雙劍齊出,兩道寒光,已將他上半身罩在劍鋒之下。這一招迅捷莫倫,陸立鼎武功雖高,究是少了臨敵經驗,萬料不到武術之中竟有這般厲害的殺手,但覺劍刃冷冷,已削到頭中,當下無可抵禦,只得閉目待死。忽聽錚的一聲,有人架開了這劍,睜開眼來,但見那婦人手挺長劍,已與那妙齡道姑鬥在一起。
  那婦人身穿灰衫,那少年道姑穿的是杏黃道袍,月光下只見灰影與黃影盤旋飛舞,夾雜著三道寒光,竟不聞兵刃碰撞之聲。陸立鼎究竟家學淵源,武功得自父母的親傳,兩人身法雖快捷無倫,但一招一式,他仍是瞧得清清楚楚。只見那道姑左攻右守,右攻左守,守忽轉攻,攻倏變守,劍法淩厲無比。那婦人卻是凝然應敵,乘隙遞出數招。鬥然間聽得叮的一聲,雙劍相交,那道姑的左手劍飛向半空。她一躍退後,俏臉生暈,美目含怒,叱道:「我自奉師命來殺陸家滿門,幹你武家甚事?」
  那婦人冷笑道:「你師父若有本事,就該早尋陸展元算帳,現下明知他死了,卻來找他小輩的晦氣,羞也不羞?」那道姑袖子一揮,三枚銀針激射而出,兩枚打向婦人,第三枚射向天井中的陸立鼎。這一下去勢既快,又是出人意外,那婦人揮劍擊開,只聽陸立鼎低聲怒叱,伸兩指鉗住了銀針。
  那道姑微微冷笑,翻身下屋,倏忽間只聽遠處一聲清嘯,原來已奔出數十丈外。那婦人見她輕身功夫如此了得,心下也自駭然,當即躍回庭中,見陸立鼎手中拿著銀針,忙道:「快快放下!」陸立鼎此時對她已全無敵意,依言擲下。那婦人右手回縮,扯斷了一截衣帶,將他右手口腕牢牢縛住。
  陸立鼎嚇了一跳,道:「針上有毒?」那婦人道:「劇毒無比。」立取一粒藥丸給他服下。陸立鼎只覺食中兩指麻木不仁,隨即腫大。那婦人也不及去看陸大娘等的傷勢,急忙用劍尖劃破他兩根手指的指心,但見一滴滴的黑血滲了出來。陸立鼎大駭,心道:「我手指又未破損,只碰了一下銀針,就如此厲害,若是給針尖刺破一點,那裡還有命在?」
  這時那婦人扶起陸大娘,捋高她裙子察看膝上傷勢,原來兩膝後的「委中穴」各中一針。那針卻是陸立鼎平時給人治病用的。陸立鼎見大禍雖未過去,總算家中各人暫時無恙,回首看那庭中三具死屍時,不由得又驚又怒,原來那三人不是旁人,正是安遠鏢局的龍蘇朱三位鏢頭。他一查三人傷痕,只見自己給他們所刺的金針都已移了部位,原本針針解毒止痛,這時針針刺在死穴之中。單是一針已禁受不起,何況連中九針?只是那龍鏢頭所中各針都略略偏位,一時未死,目光中露出哀傷之色,似在求陸立鼎救命。
  陸立鼎心中不忍,但瞧他傷勢,縱有神仙下凡,亦已難以救治,歎道:「龍鏢頭,你好好去吧。」龍鏢頭吸了口氣,昂起上身,道:「陸……陸爺,我是不行啦,你……你快逃走。那魔頭說,天下只許陸展元救我,連他的親生兒子也不成……你……你快逃,她就來啦……」最後幾個字聲音微弱,難以聽清,接著眼睛上翻,氣絕而死。
  那婦人怒道:「哼,這魔頭,這魔頭。」陸立鼎向她施了一禮,道:「在下有眼不識泰山,不敢請問大娘高姓。」那婦人道:「我家官人姓武。」陸立鼎道:「在下果然猜得不錯。我見了娘子的一陽指功夫,就想到定是雲南大理一燈大師的門下。請進廳奉茶。」
  當下各人一齊進廳坐下。陸立鼎將女兒抱在懷內,只見她臉色慘白,但強自忍痛,竟不哭泣,不禁心中對她甚是憐惜。那武三娘歎道:「這女魔頭的徒弟一去,那魔頭立即親至。陸爺,不是我小看於你,憑你夫婦兩人,縱然再加上我,也萬萬不是那魔頭的對手。我瞧逃也無益,咱們聽天由命,在這兒等她駕臨吧!」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mnbc126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